畢飛宇論「魯迅的冷」
在變革中國的大潮中,五四一代的知識分子,或者說作家,在階級批判的時候,大家都有一個基本的道德選擇,那就是站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那一頭,他們在批判「統治者」。這是對的。毫無疑問,魯迅也批判統治階級的,但是,有一件事情魯迅一刻也沒有放棄,甚至於做得更多,那就是批判「被統治者」、反思「被侮辱」的與「被損害」的。魯迅的批判極其另類。他的所謂的「國民性」,所針對的主體恰恰是「被統治者」。在現代文學史上,這是魯迅和其他作家區別最大的地方。
某種程度上說,中國現代文學就是抒情的文學,中國現代文學就是向大眾「示愛的文學」。魯迅愛,但魯迅是唯一一個「不肯示愛」的那個作家。先生是知道的,他不能去示愛。一旦示愛,他將失去他「另類批判」的勇氣與效果。所以,魯迅極為克制,魯迅非常冷。這就是我所理解的「魯迅的克制」與「魯迅的冷」。
和知識分子比較起來,在道德選擇和情感選擇的過程中,作家非常容易出現一個誤判——價值與真理都在被壓迫者的那一邊。在這個問題上,魯迅體現出了極大的勇氣。他沒有從眾。他的小說在告訴我們,不是這樣的。價值與真理「不一定」在民眾的那一邊,雖然它同樣「也不一定」在統治者那一邊。魯迅在告訴我們,就一對對抗的階級而言,價值與真理絕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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